迷网（三）

　　　　　　　　　　　　　　　　迷　网

作者：东边有海
2009/04/04发表于：春满四合院


　　　　　　　　　　　　　　　　（三）

　　网路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近了，天涯若比邻，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它
让人与人之间的戒心却变小了，这个道理盐巴却是一直想不通。盐巴是个内向的
人，从来不跟朋友讲心事，即使是很熟很熟的老朋友，也是一样。盐巴不懂，为
什么网路上有这么多人愿意对着一个从未谋面的网友吐露心事，而且是很私密的
心事？

　　「也许是看不到对方吧！」

　　盐巴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因为看不到，因为不认识，所以才能说平时
不能说的隐私，就像到教堂对着布帘后的神父忏悔一样，帘子后是谁在听并不重
要，反正那个人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重要的是你说话时有人倾听。再说，
向神父告解还需要说话，带着声音，一不小心还是暴露了身份，网路上连声音都
省了，只剩下一排排文字，跟一个胡乱取的名字，感觉比上教堂告解更隐密。

　　「于是网路上的人互相扮演着神父与告解者的角色。哈！」想到这里盐巴不
禁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网友间的实际距离并不近，他们通常比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更远得
多，也许是台北高雄那般远，也许是台中花莲那般远，甚至于是台湾香港或是台
湾美国那般远。现实生活中，网友与网友间常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没交集，这也
让众多私密的事更安心地在网路上交换着。

　　但，如果只是这样，网路也不会有那么多故事了。

　　人性是矛盾的，当你确定自己很安全的同时就会开始想冒险，隔着布帘讲心
事，讲久了便觉得不过瘾，每个人都有一股好奇心在背地里做祟，让人心痒痒的
想要看看布帘后面的那张脸，不过像秋秋那样冲动又主动的人毕竟还是少数，于
是想要窥探萤幕后面的脸孔，又不方便直闯人家家中的电脑旁，「网聚」的活动
就因为这样的需求而发生了。

　　盐巴：「场面会不会像是一群神父跟一群告解者的大团聚？」

　　小波：「哈，你的形容好奇怪喔！神父先生，那你到底来不来嘛？」

　　盐巴：「不晓得耶，我还没决定。」

　　小波：「唉呀，你这个男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

　　盐巴：「还有两天，让我考虑一下。」

　　小波：「这次人家薇薇姐难得从ＬＡ回来台湾，你都不会想要见见她吗？」

　　盐巴：「我又不认识她。去的人我都不认识，没意思吧！」

　　小波：「就是不认识才要见嘛！见了才会认识呀！」

　　盐巴：「我不习惯跟陌生人讲话。」

　　小波：「那你至少认识我啊，我又不是陌生人，我跟你讲话。」

　　盐巴：「呵。」

　　小波：「我不管，你一定要来。」

　　盐巴：「你命令我啊？」

　　小波：「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盐巴：「好嘛，如果你亲自来店里邀请我，我就去。」

　　小波：「那简单，明天中午见，你不可以耍赖喔！」

　　盐巴：「喂，耍赖的是你吧？小姐。」

　　究竟是谁在耍赖，谁在允许谁耍赖，这两人心照不宣。

　　隔天，打从早上开店，盐巴就有点焦虑，他一旦对即将发生的事有着强烈的
不确定感，就会焦虑，然后就是坐立难安。他想：如果小波中午来店里，那就表
示自己要遵守诺言，参加明天晚上的网聚。

　　盐巴真的对网聚没兴趣，只想当个藏镜人的他，觉得这种活动破坏了他上网
路的自我设定，虽说那些不牢靠的设定早就被秋秋打破了，但他自觉得个性还是
不合适那样的场面，他怕自己晚上会失眠，就为了準备网聚里该说些什么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小波能来。』看来盐巴心里不只是焦虑，还有矛盾。『她
若不来，我可不想再帮她保留那件洋装了。』虽然有点牵强，他还是为自己找了
一个期待的理由。

　　在办公室的盐巴一边手上忙着，一边频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了，
他走出办公室，到店面门口望了望，没看到想见的人，只好又回到办公室，继续
核对上个月的收支单据。办公室里很安静，静得令人发慌，盐巴拿起电话拨到工
厂，交代了一批订货，挂了电话再看看錶，十一点四十五分。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

　　等待总是漫长的，等待一件不确定会发生的事，那肯定是漫长到令人坐如针
毡。每隔十分钟盐巴就要到门口确定一次，看看小波是不是在店门口张望，他怕
待在办公室，小波会以为他不在店里，不过他每次都失望地走回来。

　　看看钟，已经十二点了。

　　「她不来吗？这些网路上的人真是不可靠，我真的明天不去了。」盐巴心情
有点低落。

　　分针刚过十二，焦虑过头的盐巴便开始怪起小波来了。

　　「这人明明说好中午要来的，怎么可以耍我？」

　　小波今天早上在学校是满满四堂课，还不到中午休息时间她离不开教室，当
然也没办法前往盐巴的店里，当她在店门口出现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十
二点半，而盐巴，脸色像是坟墓里爬出来的殭尸，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
情。

　　「怎么？生病了？」

　　「没有。呵！」殭尸脸上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他不好意思描述刚刚在坟
墓里挣扎的过程。

　　「你脸色好难看，一定是生病了。」小波踮着脚尖，伸手去摸盐巴的额头，
这举动把盐巴吓了一跳，顿时这殭尸像被施法还魂了一般，满脸通红。

　　「哈哈，盐巴，你真的好怕羞喔！」

　　这时小波的手机响了，是秋秋。小波当着盐巴的面撒了个小谎，说是在跟几
位老师们吃饭，小波边说边对着盐巴做鬼脸，逗得他开怀地笑了。挂掉电话，小
波就开始在衣阵里穿梭。

　　「先去吃饭再回来慢慢选。」

　　「嗯，等一下，让我先看看嘛！」

　　「别急，衣服又不会跑掉。先吃饭吧！」

　　「喔，好……」

　　小波见了新衣服脑子就不清醒，嘴里应着盐巴，眼里手里还各忙各的，见她
一阵东翻西找，最后站在展示架前面色凝重，像是狩猎者跟丢了猎物一样，又是
迷惑又是沮丧，盐巴知道她怎么了，心里在偷笑。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盐巴焦虑了一整个早上，心有不甘，这下存心要逗逗她。

　　「就是有一件细肩带的洋装呀！」

　　「是不是这件？」盐巴拎起一件类似的款式，小波猛摇头。

　　「不是啦！人家要的是深蓝色的那一件。」

　　「哦，你说的是『义大利名师的杰作』啊？」

　　「对对对。」

　　「细肩带的连身长裙。」

　　「对对对对对。」

　　「日本厂的布料，花色是义大利名师的杰作。」

　　「对对对对对对，你知道的呀！」小波有点着急。

　　「昨天卖掉了耶！」

　　「啊！」小波惨叫一声，盐巴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快要笑出来了，他使劲地
憋着，弄得自己肚子好痛。

　　「仓库里不晓得还有没有，你要不要来看看？」

　　「要。」还有一线希望，小波再度露出狩猎者的眼神。

　　「跟我来。」

　　盐巴领着小波走进办公室，当小波还搞不清楚状况之下，盐巴手指向挂在墙
壁上的洋装，微笑不发一语。

　　「哇！」小波一声惊呼，眼角飙出了泪水。

　　「只剩这一件了，不拿进来就被别人买走噜！」盐巴伸手将洋装取下，递给
了小波。

　　「你好坏！你是坏人！」小波抱着洋装嘟着嘴，两眼的泪水禁不住地滚落。

　　「呵。爱哭鬼去试穿看看吧！」

　　「哼，我不理你了！」

　　小波头一扭，拿着「义大利名师的杰作」就往更衣室走去，留下盐巴一个人
在办公室里呵呵傻笑，的确，开小波这个玩笑让他有扳回一城的快感。不过，盐
巴没得意太久，不一会儿，小波穿着「义大利名师的杰作」从更衣室出来，盐巴
那瞳孔放大的表情，再次让自己割地赔款，连失三城。

　　「怎样？你看合不合身？」

　　「嗯，嗯。」盐巴早看呆了。

　　「谢谢你替我留下它。」

　　小波踮脚向前，一个吻贴上了盐巴的脸颊。剎那间，时空凝住了，挂钟指着
十二点五十七分八秒。

　　网站上大多数的人都见过面，个性相投的人也都彼此熟识，所以，网聚这种
活动对那些老鸟之间的意义并不大，主要还是拿来认识新进站的人，尤其是女性
的网友，像上次小波的加入，不到一个月就办了网聚，为的就是想见见这位发言
「甜美真诚」的网友。

　　盐巴虽然没得到网站的这种礼遇，但就如同秋秋所说的，大家对于盐巴这个
名字的背后早已充满好奇，尤其是经过秋秋在站上的大吹大擂之后，更是为盐巴
两字多加了三分颜色。

　　网聚的活动少者五、六人，多者十几人，人数可多可少，只不过就是一定会
有个主角，或是庆生，或是庆功，或是欢迎，或是送行等。办活动总是要有个主
角，有个名目，拱一个人，找一个理由，然后大家出来吃喝玩乐一番。

　　这次的主角不是盐巴，是薇薇。她是旅居美西大城洛杉矶的华侨，女性，看
她发言的内容似乎是已经有相当历练了，大家都尊称她「薇薇姐」，对于「姐」
这个字眼，她始终没抵抗，这就算是默认了。得知她下飞机的时间，站长印加，
马上说要为她办网聚接风，开站元老阿凯一附和，整个网站立即动了起来，当然
盐巴也在邀请之列。

　　网聚场所还是在老地方，台北天母附近的一家ＰＵＢ，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
里，这栋房子佔地算是相当奢侈的，上下两层楼，门口还有一块小庭院，内装外
观整体的欧式设计，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典雅高贵的气氛。

　　这里的消费颇高，寻常的网路族是不可能在这般水準的ＰＵＢ里办网聚，不
过印加主持的网站运气特佳，因为他们的站长正是这家ＰＵＢ的大老闆，印加为
人海派，自己的网站在自己的ＰＵＢ里办网聚，一整晚的吃喝玩乐瞎胡闹全都算
在大老闆印加的帐上，从来没人见他眉头皱过一下。

　　「架站是为了交朋友，不是为了赚钱。」印加是这么说的。

　　网聚当晚，小波要盐巴顺道来接她，秋秋家住得远，而且路线方向也不顺，
所以小波要他自己前往。小波说的并没错，只是秋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容易胡
思乱想的盐巴也觉得这样的安排不妥，不过他这回倒没有再婆婆妈妈的犹豫。

　　傍晚时分，一辆墨绿色的进口轿车停在小波住处的楼下闪着双黄灯，这是盐
巴去年花了近两百万买的座车，平时捨不得开，都放在车库里供养着，一年来总
里程数还跑不到一万公里。盐巴坐在车中，听着轻音乐，心里藏着一丝小小的期
待，等着一个特别的人。

　　楼梯间的铁门打开了，当小波出现在眼前的瞬间，盐巴心中大喊一声：「宾
果！」他就知道小波今晚一定会穿上「义大利名师的杰作」，她那纤细曼妙的身
材在精緻剪裁的线条烘托下一览无遗。所谓「义大利名师的杰作」，如今到底指
的是衣衫还是可人儿，盐巴已经分不清了。

　　小波走在夕阳余晖中，深蓝丝绒底部暗藏的亮点像是提早上映的星光，摇曳
的步伐让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不停地眨着，肩头一件黑色的网织短线衫，罩着若
隐若现的上臂，更生几分令人遐思的神秘感。

　　盐巴甩甩头，让自己清醒点，就在这刻，小波停下步伐回头望，像是有人叫
住她，盐巴隔着车窗远远望去，是个男子，中等身材，面貌看不清楚，但这男子
似乎正激动地对着小波说话，最后小波踮起脚在那男子唇上一贴，便往盐巴车子
的方向奔。盐巴记得这个动作，他真的记得，因为昨天才见到过，也经历过。

　　『是她老公吧？』盐巴心想。

　　「快走快走，时间来不及了。」

　　小波一上车便催促盐巴开车，她按下车窗，笑吟吟地与在路边双手抱胸的男
子挥手道别，盐巴两手紧握方向盘，目视正前方，头连回也不敢回，下意识地催
加车速，就只想要尽快地逃离那男子的视线。不晓得为什么，这时的盐巴，心中
有一丁点罪恶感冒了出来，像是绿豆芽刚刚钻出了软弱的豆壳那般，不仔细看，
还不觉得。

　　「你先生？」

　　「对呀，他今天比较早下班，刚好一进一出遇上了。」

　　「他好像不太高兴。怎么？不让你跟网友出去吗？」

　　「没有啊，他是对我的穿着有意见。」

　　「哦，怕你穿得太美。」

　　「哈哈哈，才不会呢！我老公很大方的，他是担心我会着凉。」小波吟吟地
笑着。

　　「是哦？」盐巴不这么认为。

　　「大方」，这个词用在这个场合让盐巴有种不平衡的错觉。盐巴想：一个丈
夫眼看着穿得美美的老婆喜滋滋地坐上网友的百万名车赴约，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不觉得刚才那是「担心着凉」的肢体语言，大方跟小气这样的词句，足以描述
那男子的心境吗？盐巴没经验，三十岁的他，甚至连女朋友都没认真交过一个，
他不晓得那种感觉。

　　「你参加网聚，你先生都没意见吗？」

　　「偶尔唸一下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跟一群朋友聚聚，他自己有时候也
会需要应酬啊！」

　　「可是你跟秋秋……」

　　「我跟秋秋只是好朋友啊！呃，当然，有些事不能让我老公知道。哈！」小
波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你确定他不知道吗？」

　　「不会吧……他很相信我。而且，我很爱他的呀！」

　　听到小波说的这句话，盐巴一阵晕眩，还好遇上红灯，车子停了下来。他转
过头去看着小波，街灯下，她还是那么美，表情还是那么天真而诚恳，她没有说
谎。

　　「那秋秋呢？」

　　「他很爱我。」

　　「我是说，你，对他，也很爱吗？就像爱你先生一样。」

　　「……」小波凝了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波记得，每次做爱时秋秋都会一边抽送一边问她：「你爱不爱我？」而她
总是闭眼闷呻地点点头，她一直把它当作那是在问「你喜不喜欢」或是「你舒不
舒服」的意思，至于「爱」这个字，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未说出口。面对秋秋，她
会说「我喜欢你」、「我想你」甚至于「我要你」，但她不曾说过「我爱你」。

　　「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因为我只爱我老公一个人。」

　　「洒。」盐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只是躲避罪恶感的文字游戏罢
了。「你先生真该谢谢你为他留下一个字。」

　　「喂！盐巴！不要这样子挖苦我，那你要我怎么办？」

　　盐巴耸耸肩，他哪知道小波该怎么办？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不论小波如
何在字词上闪躲，秋秋在她生活中的份量早就大过进益，秋秋确实已经拥有了小
波，不只是身体，还有她大部份的时间，以及她的心。秋秋说，他们常常玩到欲
罢不能，好几次两个人疯到三更半夜，然后才各自回家承受另外一半的责难，面
对责难，这两人亦是甘之若饴，彷彿这也是欢爱仪式的一部份，他们承受，而且
享受。

　　「他很爱我。」

　　「嗯，我看到了。」

　　「他真的很爱我。」

　　「我了解。」

　　「他真的很爱很爱我，让我没有办法拒绝。」

　　「你会想拒绝吗？」

　　「曾经，但是我不能，他为我付出了好多，我根本没有办法这么做，你知道
吗？」

　　「……」盐巴不确定这是个问句。

　　「盐巴，你曾经爱过一个人吗？」

　　「……」盐巴摇摇头，耳根子红了。

　　「那你不会懂的。」

　　车子转过中山北路，很意外地，这条路今晚并没有塞车，盐巴将车子停妥，
小波便领着他往站长印加的ＰＵＢ去了。

　　　　　　　　　　　　　　　（待续）